
我是雨和雪的老人,我有九十岁了。雨雪看老了我,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。
那么,就让雨和火来听我的故事吧,我知道这对冤家跟人一样,也长着耳朵呢。
在这之前,连续半个多月,太阳每天早晨都是红着脸出来,晚上黄着脸落山,一整天身上一片云彩都不披。炽热的阳光把河水舔瘦了,向阳山坡的草也被晒得弯了腰了。
可我不怕裂缝,在我眼中它们就是大地的闪电。
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,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。如果午夜梦醒时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,我的眼睛会瞎的;我的驯鹿没有犯罪,我也不想看到他们蹲进“监狱”。
我守着的这团火,跟我一样老了。无论是遇到狂风、大雪还是暴雨,我都护卫着它,从来没有让它熄灭过。这团火就是我跳动的心。
如果是小鹿离开了,它还会把美丽的蹄印留在林地上,可姐姐走得像侵蚀了她的风一样,只叫了那么一刻,就无声无息了。
天黑的时候,我特别爱喊伊兰的名字,我以为跑过来的它会携带着光明,可它跟我一样,只是黑暗中的一团影子。
我这一生见过的河流太多太多了。它们有的狭长,有的宽阔;有的弯曲,有的平直;有的水流急促,有的则风平浪静。
据说他离世的那天,朝霞把东方映得红通通的,想必他把吐出的鲜血也带了去。
如果说这条河流是掌心的话,那么它的支流就是展开的五指,它们伸向不同的方向,像一道又一道的闪电,照亮了我们的生活。
冬日的阳光不管多么的亮堂,总给人清冷的感觉。那时林中的雪很薄,向阳山坡上的荒草和落叶还枯黄地裸露着。鸟儿三三两两地掠过林梢,留下清脆的叫声。
镜子里反射着暖融融的阳光、洁白的云朵和绿色的山峦,那小圆镜子,似要被春光撑破的样子,那么地饱满,又那么地湿润和明亮!
我没有想到,凝聚到这面小小的圆镜子里的春光,竟然把我淤积在心底的泪水给掏了出来。我放声大哭着,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。
这面镜子看过我们的山、树木、白云、河流和一张张女人的脸,它是我们生活中的一只眼睛,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达吉亚娜戳瞎它呢!
我留下了这只眼睛,虽然我只知道因为看过太多的风景和人,它的眼睛和我的一样,不那么清澈了。
我发现春光是一种药,最能给人疗伤。
白桦树是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。它们披着丝绒一样的白袍子,白袍子上点缀着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纹。
月亮周围没有一丝云,明净极了,让人担心没遮没拦的它会突然掉在地上。
他歪头冲我笑着,我现在还能记得月光下鲁尼的笑脸,他那两排整齐的白牙发出银子一样的光泽,好像他嘴里藏着宝藏。
后来起了一阵风,天上的月亮还是老样子,可是水里的月亮却起了满脸的皱纹,好像月亮在瞬间老了。也就是在那个时刻,我懂得了真正长生不老的是天上的东西,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么美,它都是短命的。
它向湖心靠近的时候,水中的月亮就被它拨弄得破损了,水面上荡漾着金黄的月亮残片,让人为月亮心疼着。
达西一看到我们在埋葬驯鹿,就“呜噜噜”地叫,叫得泪水横流。没人理会他的泪水,因为人人的心底都淤积着泪水。
在我们的生活中,狼就是朝我们袭来的一股股寒流。可我们是消灭不了它们的,就行我们无法让冬天不来一样。
雷声响起来的时候,我就觉得天在咳嗽,轻咳的时候,下的是小雨,重咳的时候,下的就是暴雨了。
雷公大约觉得这雨下得还不够大,它又剧烈咳嗽了一声,咳嗽出一条条金蛇似的天边舞动着的闪电,当它消失的时候,林间回荡着“哇——哇哇——”的声音,雨大得就像丢了魂似的,四处飞舞,空中出现的不是丝丝串串的雨帘,而是一条条奔腾而下的河流了。
她看上去非常疲倦,好像在暴雨的时候她变成了雷母,跟着兴风作浪去了。
伊兰是父亲最爱的猎犬,它似乎很想跟着父亲走,用爪子在林地上刨来刨去,好像在为自己挖墓穴。

看来最不想丢的东西,却最容易撒手离去。
那时我们的子弹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样,没剩几颗了;装面粉的袋子也瘪了肚子;驯鹿爱吃的盐就像遭遇春风的积雪一样,一天比一天消瘦。
鲁尼跟林克一样喜欢枪,他对娜拉说,人缺了猎物,就会饿死;而人只要有一套厚的和一套单的兽皮衣服,一辈子都够了,布是可有可无的东西。
他对我说,你去追跑了的东西,就跟用手抓月光一样的。你以为你伸手抓住了,可仔细一看,手里是空的!
拉吉达那天晚上说了好几个“永远”,这很像誓言,而誓言很少有永远。
如果说闪电化成了利箭,带走了林克,那么尼都萨满得到的那支箭,因为附着氏族那陈旧的规矩,已经锈迹斑斑。
与其说她穿着羽毛裙子,不如说她的身下缀着一片秋天,那些颜色仿佛经过了风霜的洗礼,五彩斑斓的。
拉吉达对我说,你让孤独的人和欢乐的人坐在一起,他们会觉得更加地孤独,还不如让他们单独待着,那样还有美好的回忆陪伴着他们。
依芙琳哼了一声,说,货物当然会没事了,货物本来就是死东西!
知道他听不懂我们的话,所以王录一翻译完吉田的话,伊芙琳就说,狼要吃兔子的时候,总要说兔子是漂亮的。
依芙琳说,人就一个脑袋,别人不砍的话,它自己最后也得像熟透的果子烂在地上,早掉晚掉有什么不一样?
她每每在树上用斧子留下记号的时候,都要“噢”地叫一声,好像那被砍的树张开嘴说话了。
北部森林的秋天,就像一个脸皮薄的人,只要秋风多说了它几句,它就会沉下脸,抬腿就走。才是九月底,从向阳山坡上还可以看到零星开放着的野菊花呢,忽然刮了两天的风,就把一个还充满生机的世界给刮没影儿了。树脱尽了叶子,光秃秃的,树下则积了层厚厚的落叶。
那铜铃看上去是那么的干净、明亮,好像刚被锻造出来,妮浩的身体里一定有一条清澈的河流,才能把铜铃上的风尘洗刷得如此彻底!
你爱什么,最后就得丢什么;你不爱的,反而能长久地跟着你。
在场的人都呆住了,不呆的只有火光。它越燃烧越旺盛,一股奇异的香气扑入鼻息,谁都知道,那是金得的肉体即将融化的气息。
婚礼的篝火已经像花一样凋谢了,营地里弥漫着哀愁的气息。
人置身在那样的黑夜里,也就成了黑夜。
他再吹响木库莲时,那音色就不是凄凉的了,木库莲里就仿佛灌满了和煦的春风,它们吹拂着琴身中的簧片,发出悠扬的乐音。

我不会去找他们的,想走的人是找不回来的。
以后的岁月,他们就是两块对望着的风化了的岩石。
它们跟人一样,也有自己的性格和体态。有的山矮小而圆润,像是一个个倒扣着的瓦盆;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连绵在一起,看上去就像驯鹿伸出的美丽犄角。山上的树,在我眼中就是一团连着一团的血肉。
我蓦然明白,在我的生命之灯中,还残存着拉吉达留下的灯油,他的火苗虽然熄灭了,但能量一直还在。
如果说雾气是一群游走的白象的话,那么阳光就是一支支锋利的箭,它们一旦射出来,雾气没有不被击中的,它们很快就被阳光所俘虏,消失了踪影。
那股肉香味像子弹一样,射穿了我们悲伤的心。
世上的白布口袋啊,
你为什么不装粮食和肉干,
偏偏要把我的百合花揉碎了,
将我的黑桦树劈断了,
装在你肮脏的口袋里啊!
她端着碗的手就像遇到寒风的火苗一样,一直哆嗦着。
八月的阳光是那么炽烈,它把泥土都晒热了。
秋天的时候,树叶被一场场霜给染成了黄色和红色。霜有轻有重,所以染成的颜色也是深浅不一的。
叶子变了颜色后,就变得脆弱了,它们会随着秋风飘落——有的落在沟谷里,有的落在林地上,有的落在流水中。落在沟谷里的叶子会化作泥,落在林地的叶子会成为蚂蚁的伞,而落在流水中的叶子就成了游鱼,顺水而去了。
我们的驯鹿,它们夏天走路时踩着露珠,吃东西时身边有花朵和蝴蝶伴着,喝水时能看着水里的游鱼;冬天呢,它们扒开积雪吃苔藓的时候,还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红豆,听到小鸟的叫声,猪怎么能跟它相比呢!
在山中,他的愚痴与周围的环境是和谐的,因为山和水的本质也是愚痴的。山总是端坐在一个地方,水呢,它总是顺流而下。
人们出生是大同小异的,死亡却是各有各的走法。
到了这个时候的老人,就像要掉进山谷的夕阳,你想拽都拽不住。
依莲娜躺在桦皮船回到营地的时候,夕阳把水面染得一派金黄,好像老天知道她喜欢画,特意泼洒了一幅,把她镶在画中了。
我们再也不用在搬迁时留下树号了,山中的路越来越多了。没有路的时候,我们会迷路;路多了的时候,我们也会迷路,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。
月亮升起来了,不过月亮不是圆的,是半轮,它莹白如玉。它微微弯着身子,就像一只喝水的小鹿。
我觉得那幕情景和眼前的情景是那么地相似——他们大约都是被现代文明的滚滚车轮碾碎了心灵、为此而困惑和痛苦着的人!只有丧失了丰饶内心生活的人,才会呈现出这样一种生活状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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